032:致敬 2016:有多少幽灵徘徊在空中

由于下周即将迎来圣诞假期和新年假期,这期也成了 2016 年「I/O」会员通讯的最后一期(下一期内内容将在元旦后发送),这期的主要内容是盘点,在过去的 2016 年,无数只「黑天鹅」以「娱乐至死」的方式,一次次侵蚀到你我的真实与虚拟世界中,正如《共产主义宣言》的开篇所言的「幽灵」那样,在世界的上空徘徊。这期会员通讯也可以搭配「I/O」调频一起品尝。

「直播镜头前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观看直播的人数再一次突破了历史记录。」

这是最近在北京上演的话剧《爆米花》的高潮片段,这部话剧[1]最初在英国演出,如今已经在多个国家以多种语言重新演绎,豆瓣对于该剧剧情的介绍

在奥斯卡颁奖仪式后的第二天早晨,刚刚获得最佳导演奖的著名好莱坞电影导演布鲁斯位于贝弗利山庄豪华寓所里来了两位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杰克和斯考特,他们是臭名昭著的购物中心系列凶杀案的凶手,同时又是布鲁斯拍摄的电影的狂热影迷。两个年轻人把布鲁斯和前来与之幽会的著名裸体模特南茜扣为了人质,接着又扣押了前来商谈离婚事宜的布鲁斯的妻子和女儿。他们既不是为了谋取钱财,也不是要进行任何报复,而是在全美国电视观众的面前上演了一场令人震惊和颤栗的活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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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的剧情大同小异,只是最后的落脚点放在了用直播——这个过去 2016 可能最火的产品来演绎出一幕幕「真实的真人秀」——当枪一声声响起的时候,直播人数一次次达到最高,又一次次刺激着两位杀手的杀人欲望。

如果说《爆米花》这是一种在现实上的夸张演绎,那么前两天的真实场景则是,俄罗斯驻土耳其大使被刺杀的画面、视频被各种途径传播,这一虚一实之间,构成了盘点 2016 最好的注脚。

每到年终岁尾,都会想起葛优在《甲方乙方》里的一句台词:1997年过去了,我怀念他。这俨然成了一种盘点与回顾的代名词,我们之所以怀念过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过去的所有事实构成了我们通往明天的所有预期,而这些预期又能释放你我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感。正如奥维尔所言: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

奥维尔对于政治的天然恐惧和敏感,让他的观点更倾向于将政治放在社会生活舞台的显要位置。但真实的一面则是,政治——更愿意以垂帘听政的方式左右这一切,而真正在前台触动你我的,则是商业、是广告、是娱乐。

2016 年有两本旧书被频繁提起:《黑天鹅》和《娱乐至死》。这同样构成了这一年的两个关键词,特别要提到的一点,当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亚马逊的《娱乐至死》的销量有大幅提升——这本书历经电视媒介、互联网媒介再到现在的社交媒介等多个时代,也再次验证了波兹曼论断的正确:

在埃德温·奥康纳关于波士顿党派政治的小说《最后的喝彩》中,弗兰克·斯凯芬顿希望通过政治机器的现实教导他年幼的侄子。他说,政治是美国拥有最多观众的体育比赛。1966 年,罗纳德·里根用了一个不同的比喻,他说:“政治就像娱乐业一样。”

当政治被大众媒介、商业、广告消解为一种全新的娱乐形式后,这些民主国家的政治外在形式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严肃、有逻辑、理性的辩论让位于碎片化、乱喊口号的社交媒体更新,全局性的战略思考让位民粹主义者的振臂高呼,这样的黑天鹅,从英国退欧到美国大选,再到意大利、法国即将迎来的政治变革,2016 年留下了太多将影响未来十几年全球政治走向的线索。

政治娱乐化的第二层含义,则是中国网民对于美国大选的应对方式。在我有限的微信群里,每隔一段时间都有美国大选的集中讨论,而最令我哭笑不得的则是,几乎所有讨论的信息来源都是微信公众号消息,这些公众号的消息有几个特点:

  • 标题很长,几乎是一个短剧;
  • 文章很长,少说也有 1 万字,当然信息量也大,来自各种消息的汇总;
  • 都是自媒体的文章

这里并非抨击自媒体文章不靠谱,事实上也的确很不靠谱,我在这里只想说明:当你无法保证自己论据可靠的时候,你的所有讨论都是口水战。而感谢微信群,这些讨论最后的落脚点只有一个:八卦,或者新一代的故事会。

借助纸牌屋的热播与中国宫廷文化的熏陶以及长期以来的所谓「厚黑学」的影响,我们眼中的美国大选,成了多个宫廷戏的合集,口水,八卦、内幕,自诩为「吃瓜群众」,在瓜子和茶水之间纵论国际大事。最后留下一个问题:看微信公众号讨论国家大事的媒体人或自媒体人,真的比听广播讨论国家大事的出租车师傅高级吗?

毫无疑问,2016 年也是内容创业的黄金时代,不然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分析美国大选的微信公众号。但不说这些内容的好与坏,靠谱与否,摆在内容创业链条上所有人:从生产者到消费者再到投资人,都有一个难题:这些内容的组织和分发方式应该是什么?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外互联网的内容组织方式都是搜索,由此诞生了两家巨头公司:百度和 Google 。但在 2016 年,随着中国内容创业的火热以及美国社交媒体的分化,内容的组织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以中国为例,当内容创业者开始在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等新闻客户端里发布更新内容时,曾经的内容组织分发者,百度瞬间发现了自己被边缘化了,由于这些内容与百度搜索绝缘,随着用户对于这些内容的依赖性增加,相应地也减少了对与百度的使用频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百度在过去一年持续不断遭到来自微信、微博、知乎这样的新一代内容聚集地的抨击,但自己却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也不难理解,为何当下几乎所有巨头都投入到所谓的内容创业平台竞争中,比如阿里巴巴,几乎在所有的产品里都植入了内容平台的理念,并且投巨资拉拢内容生产者,目的,其实就是要争夺新内容的组织和分发方式,瓜分今日头条的市场。

然而这些挑战者与今日头条之间到底有多大差异呢?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头条的内容很 low,几乎所有的挑战者都把这一点作为攻击今日头条的重磅武器,一点资讯 CEO 李亚曾这样不点名地抨击今日头条:

建立在人类惰性与人性弱点基础上的那种个性化推荐,是对我们用户稀缺注意力的一个无形掠夺。

但很不幸,这些挑战者并未走出今日头条的「诅咒」—— 「少数精英追求效率,实现自我认知,他们活在现实中。但大部分人是需要围绕一个东西转的。不管这些东西是宗教、小说、爱情还是今日头条,用户是需要一些沉迷的,我不认为打德州、喝红酒和看八卦、视频有多大区别。」

上面这段话出自财经杂志对张一鸣的专访,他还明确指出了一点:历史上精英们一直在试图让大众拥有很高的精神追求,但社会整体从来没有达到过这个目标。

张一鸣的确有理由这样抱怨,在一个以用户为导向的互联网世界里,一个受众如此广泛的新闻客户端呈现出的内容风格也基本上是当下中国互联网用户品味的映射。在一个互联网用户群体呈现三低:低年龄、低学历、低收入的大环境下[2],谁能抓住这些用户的需求,从猎奇心态到普遍情感以及装逼的心态,谁就有可能迅速抓取到这些用户,所以,我们不必惊奇今日头条的成功也不必对直播产品、快手乃至一次次刷爆微信朋友圈的反转故事感到担心,这就是现实。

同时,张一鸣还在财经的访谈里强调今日头条是一家技术公司,不需要和媒体一样具有所谓的价值观。这个表态和 Facebook 扎克伯格对 FB 的定位和阐述基本一致。但所不同的是,由于中国特有的新闻环境,今日头条能够继续这样维持下去,但 FB 所面临的则是另一种境遇。

今年牛津词典的年度词汇是「Post-Truth」,这是在社交媒体时代,尤其是 Facebook 时代最具讽刺意义的一个词:

Like TV it now increasingly entertains us, and even more so than television it amplifies our existing beliefs and habits. It makes us feel more than think, and it comforts more than challenges. The result is a deeply fragmented society, driven by emotions, and radicalized by lack of contact and challenge from outside. This is why Oxford Dictionaries designated “post-truth” as the word of 2016: an adjective “relating to circumstances in which objective facts are less influential in shaping public opinion than emotional appeals.”

和微信、今日头条一样,FB 改变了内容分发的方式,也让 Google 在社交媒体时代变得无足轻重,基于每个人社交关系、兴趣乃至心情,FB 实现了内容的「精准推送」,通过谁也不知道的算法干扰用户所看到的一切…….和今日头条一样,FB 并不需要对内容的准确性负责,他们只是「内容搬运工」,正如张一鸣所言:如果你是个邮局,你不同意《XX时报》的价值观,但邮局能不发行《XX时报》吗?

更重要的是,FB 也和今日头条一样,他们需要的用户留存时间,而非看到有用的内容,从这个角度出发,这些新一代的内容组织者、分发者,他们要做的,只是通过低俗内容赚取用户的注意力,以此形成留存和忠实用户。也因此,FB、今日头条、微信的价值定位是同样的。

年初,一部讲述老北京小混混的电影《老炮儿》引发诸多口水战,年末,另一部以民国上海青帮头目们为原型的《罗曼蒂克的消亡》又被热议,在我看来,这两部电影,一北一南,一今一古[3],其实都在说一个故事,比如《老炮儿》的最后,是六爷倒在河面上仰天长叹,随后的情节转换到李易峰扮演的儿子终于开始好好过日子,《罗曼蒂克的消亡》的最后则残酷,曾经不可一世的青帮老大,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帽、抬手,接受安检。

所有这些,都指向了一个主题:「旧」时代的结束以及「新」时代的开始。

然而在现实的语境里,所谓「新」与「旧」绝非「好」与「坏」的同义词。以每天你我接受到的新闻、信息为例,在遥远的「旧时代」——上个世纪 60、70 年代:

当《纽约时报》高层管理人员每天早上花 1 个小时在编前会上决定哪些新闻稿件上头版的时候,只有一个问题最重要:在报社当天收到的数以万计字的信息里,哪些新闻(通常为七到八条稿件)对大多数人最重要?

而到了这个新时代,我们的信息渠道无限制地增多,纵然你可以自豪地说你完全摆脱了今日头条的 Low——你在通过「外媒」获取消息,你有足够的选择让你的消息源可靠,但当你每天阅读类似北美留学生日报这样的「外媒」消息获取美国大选消息时,你或许只能看到这样的消息

在北美留学生日报的这篇文章里,还有一个神逻辑:川普当选后,种族主义言论抬头,这是因为“主流媒体把川普塑造成一个种族歧视者”,而不是因为川普自己的种族歧视言论。所以,“主流媒体助长了种族仇恨与歧视情绪”。

在过去的「旧时代」,李普曼曾大声疾呼:「到达报社编辑部的当日新闻是事实、宣传、谣言、怀疑、线索、希望和恐惧的混合体,其杂乱无章令人难以置信……筛选与排列新闻是民主社会中真正神圣的和具有宗教性的工作。因为报纸是记录民主进程的圣经,是人民行为的依据。」

而在这个新时代,我们将事实和观点混为一谈,「罗尔事件」整件事的反转、再反转,期间的口水无数,却唯独无人关心真相如何,魏武挥在一篇文章里感叹

这种事,最适合都市媒体介入调查,我也的确看到深圳晚报(事主是深圳居民)介入,但可惜的是,只是采访了当事人。

我还是希望深圳都市媒体再做一番努力。

中国记者的陈国权说,可能都市报是第一批成批死亡的媒体,这个结论我是同意的。

但面对这些事的时候,令我纠结的事是,似乎还是只能指望都市媒体。

指望拼稿子的,谈立场的,且不论事实真相如何就发挥三观的公号么?

这种动动手指的「善意」与「恶意」的表达方式也正是哲学家齐泽克最警惕的「伪参与」幻象:

根据这一概念,受众的互动性参与将激发媒体与政治民主的潜能。齐泽克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一种“交互式被动(interpassivity)”:正是通过一道屏幕,当他人为我牺牲,我就通过他人牺牲了;当他人为我行动,我就通过他人行动了,这种牺牲与行动的满足感,阻碍了真正具有效力的行动主体的出现。换言之,当我们在选秀节目上看到偶像的成功时,我们认为自己也获得了成功,并对此感到满意;当我们在荧幕上目睹了特朗普的胜利时,我们认为自己也参与并分享了这一胜利。齐泽克并不否认类似“围观就是参与”的逻辑,但是他警惕这种虚拟参与感背后所透露的满足感,那是一种通过别人而获得的自我满足。

就这样,2016 年成了一个新旧交替的开始,我们逐渐通晓了地球到星辰的距离,但在地面到头骨之间却在迷失方向[4]。所以,当披着人工智能外衣的《西部世界》演到最后一集时,观众才真正明白,原来这只是一部讨论人类意识的剧本,当《黑镜》的近未来恐惧一次次被现实演绎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所谓「媒介即延伸」的下一句是「无痛截肢」。

在中国特有的舆论环境和互联网环境下,新与旧的更迭早已游离在世界之外,这一年,BAT 们或人人喊打、或尾大不掉,新一代几乎完全由资本堆积起来的巨头们——美团、滴滴、今日头条,已然成为有着官方认可的世界互联网大会的座上宾;上半年,VR 峰会几乎以三天一次的频率在北上广深出现,下半年,所有会场的演讲必提「人工智能」、「AI」,「深度学习」背后的意义…..

只是,互联网有两种生意:中国市场的生意和其他市场的生意。这一年,Uber 放弃中国市场,也为赢得世界市场和无人驾驶的胜利奠定了基础;亚马逊与微软,两家来自西雅图的云计算巨头的中国生意,只能在阿里云巨大的阴影中苟延残喘;也是在这一年,Twitter 几次被放在卖肾的谈判桌上,而它远在中国的模仿者——微博,却在娱乐至死的战略转型里迎来流量、市值的双丰收…..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2016 年,即将在忐忑不安中迎来 2017,在一系列不确定中却有着确定性:不管你是爱喝咖啡还是爱吃大蒜,不管你是微信用户或者 FB 使用者,在人工智能降临之前,我们终将继续自愿或不自觉的卷入「low」和「更 Low」的漩涡里…..


  1. 原剧的名字叫《爆玉米花》  ↩
  2. 我曾在第 24 期会员通讯《中国特色的数字文盲》中有深入分析。  ↩
  3. 姑且将民国当作古代了,因为那是一个我们已经无法理解的时代了  ↩
  4. 这句话原出自辛波斯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