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被人遗忘的苏联互联网以及挥之不去的梦魇

本文编译自 Aeon,有删减和编辑。

1970 年 10 月 1 日的早晨,计算机科学家 Viktor Glushkov 前往克林姆林宫与政治局委员开会。他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黑色镜框的背后是一双颇具洞察力的眼睛,因此,当他遇到一个问题时,他会得出一套解决所有相似问题的方法。当时苏联遇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一年的早些时候,美国政府推出 ARPANET,这就是现在我们每天习以为常的互联网雏形。这种分布式的网络最早的用途是针对美苏两国关系出现极端变化时,比如核攻击的时候,科学家和政府部门的计算机能够保持正常通信。这是美苏争霸的新战场,而现在,需要苏联做出应对措施了。

Viktor Glushkov 的想法是启动一项电子社会主义的宏伟计划,他为这个项目起了个野心勃勃的名字:全联邦自动化系统(All-State Automated System)。利用这个系统,不仅可以让国家提升经济效率,还可以在技术层面升级整个计划经济。Glushkov 认为,这个系统的经济决策依然要依赖国家计划而非市场,但利用计算机模型,可以加快kuai实现经济均衡的决策过程,该系统能够让经济决策更智能也更快速。Glushkov 甚至还提出了电子货币的想法。但所有这些想法都需要得到政治局的支持。

但是,当 Glushkov 当天早晨走入政治局那个巨大的会议室时,他发现长桌上少了两个人,那可是他最可靠的盟友。现在,他所看到的这一桌人,是一群野心勃勃同时又眼神冰冷的部长们——事实上,他们也都在为自己的项目争取政治局的支持。

1959 到 1989 年之间,苏联国内顶尖的科学家们为了亲民的目的,不断冒险尝试一个全国性的计算机网络。由于深受二战的伤害(事实上,80% 出生在 1923 年的苏联人死于二战),苏联继续推进大规模的国家现代化进程,在两代人的努力下,这些现代化项目将苏联从一个文盲遍地的农业国家转变为世界核大国。

赫鲁晓夫在 1956 年揭露前领导人斯大林的种种罪行之后,苏联国内短暂出现了一股将计算机应用于国民经济的潮流。这期间,一大批类似的项目相继提出。其中便有一个堪称世界首个为公民建造国家级计算机网络的方案。这个想法是苏联军队研究者 Anatoly Ivanovich Kitov 想出来的。

Kitov 是一个身材并不高大,但精通数学的年轻人。二战期间,他在军队的威望不断提高。1952年,他在一个高度机密的军方图书馆拜读了诺伯特·维纳的巨著《控制论》(1948)。在另外两位高级科学家的帮助下,Kitov 将《控制论》翻译成俄语,以了解计算机自我控制和通信系统的发展。「控制论」的理论体系有望在技术层面提供一套理性、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解决方案,给笼罩在斯大林独裁和暴力阴影下的国家一剂良药。事实上,「控制论」甚至可以杜绝个人独裁,某种程度上可以实现技术管理国家的梦想。

1959年,作为一个当时秘密军方计算机研究中心的负责人,Kitov 专注于将海量而稳定的计算机处理能力运用于国民经济的规划,这是苏联社会主义事业长期面临的信息协调问题。(比如,1959年的人口普查中因人为计算错误使人口预估产生四百万的偏差,这个问题直到1962年才被发现)Kitov 把他的想法以「Red Book letter」的形式寄给了赫鲁晓夫。

他提出,应该允许「民间团体」在晚间大多数士兵睡觉时,使用军方计算机「complexes」来规划经济。他表示,经济规划者可以利用多余的军用计算机实时检查人口普查问题,并根据需要实时调整。他将他的军用兼民用国家计算机网络命名为「经济自动化管理系统」。(Economic Automated Management System)

但是,Kitov 的上级拦截了这封信。他让军方跟平民经济规划者共享资源的提议引发军方高层愤怒,Kitov 在信中还称军方的资源落后于时代。他随后被逮捕,接着一个秘密的军事法庭对其「罪行」进行了审判,最后他被党籍一年,并永远离开军队。就这样,苏联第一次国家级公共计算机网络提案结束了。

不过,Kitov 的理念成为后人继续探索的火种。60年代早期,另一个科学家继续他的研究理念。几十年后,他们的孩子结婚了,他就是 Viktor Mikhailovich Glushkov。

根据苏联(USSR)官方的解释,Glushkov 这个计划的全称为 「The All-State Automated System for the Gathering and Processing of Information for the Accounting, Planning and Governance of the National Economy」(简称为 OGAS),通过让计算机收集和处理信息,实现国家经济的调控。这套系统最早在1962年被提出,这个国家级的系统基于当时现有的条件以及新的网络部署,旨在打造一个可远程登录的国家级计算机网络。

其最终目标是扩展到欧亚大陆,像神经系统一样分布到计划经济中的每个工厂和企业。这个网络会根据各个州和经济的三级金字塔结构设定分级模型:在莫斯科中心的一台大型主机会连接到重点城市的200个中型电脑,而这些中型电脑同样会连接到分布在国民经济中重点生产场所的2万台终端机。

正如 Glushkov 毕生所追求的,这个网络计划体现的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去中心化的设计理念。这意味着,莫斯科当局会决定谁得到怎样的权限,每一个获得权限的用户可以连接到金字塔网络中的每个人,不需要向主机请示。Glushkov深切明白,在网络设计中利用当地人才的好处,因为他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致力于解决数学相关的问题,频繁往返于家和首都。(他笑称基辅和莫斯科间的列车是他的第二个家)

OGAS 计划吸引了很多苏联各州政府以及经济规划者的注意力。尤其在20世纪60年代晚期,整个苏联都需要解决一个长期以来的问题:苏联一致同意共产主义将是未来要走的路,但是自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没有人知道怎样实现。对于Glushkov来说,基于网络的计算机可以使这个国家走向后来被作家 Francis Spufford 称作「红色富裕」的光明未来。通过这个计划,过去以纸质文件的行政命令来控制经济命脉的方式,将转变依靠高速电网传输的类似于人类大脑神经触发的决策机制。简而言之,这个项目标志着「电子社会主义」的到来。

这样的雄心需要那些聪明又忠诚的党员抛弃抛弃旧式思维。20 世纪 60 年代,基辅就有这样的人,这些人可能就在科幻小说家斯特鲁加茨基兄弟住所外的几个街区。那里是基辅的郊区,从 1962 年开始,Glushkov 在那运营控制论学会达 20 年。他的学会里充满了志向远大的年轻人,研究员的平均年龄 25 岁。Glushkov 和他年轻的成员投身于发展为苏联服务的 OGAS 和其他控制论项目,比如在 20 世纪 60 年代早期,他们研发一个为虚拟货币交易的电子收据进行账目分类的系统。 Glushkov 曾通过引用马克思语录驳斥了共产党激进派对这个系统的指责,并因此闻名。他认为,自己的创新是对马克思主义预言的无货币共产主义社会的探索。但在 1962 年, Glushkov 的无货币的想法被认为没有毫无用处,政治局否决了这个提议。而幸运的是,他对于经济规划的计算机改造则被保留了下来继续研究。

这些控制论专家认为,可以给苏联经济系统设计一个类似智能神经网络的计算机网络。将计算机网络与人类大脑进行类比的理念深深影响了这批人的思考。他们不认同冯·诺伊曼的瓶颈理论(也就是目前还存在的计算机设备中的内存与 CPU 读写速度不均衡的问题)Glushkov 的团队提出了「macro-piping processing」的模型,这非常类似人类大脑内部神经元触发的机制。除了无数的主机项目,其他海包括自动控制理论、无纸办公室和实现人类和电脑语言的沟通的自然语言处理。Glushkov 和他的学生们雄心勃勃地提出了「信息永生」的理论,这个概念后来在科幻小说家阿西莫夫和·克拉克的小说中改成了「意识上传」,并最终被世人接受。而数十年后,当 Glushkov 临终时,他安慰他的妻子:「放轻松,有一天从我们地球发出的光将经过一群星座,在每个星座上我们又会重生。因此我们会在永恒中相伴。」

在结束每天工作之后,控制论学会的成员会钻进一家轻松有趣、恶作剧不断的喜剧社。这不仅仅是他们发泄的地方,他们将它视作独立于莫斯科规则外的虚拟国家。他们在 1960 年的新年聚会上正式将社团名称改为「控制社」,并在基辅和利沃夫定期组织节日舞会、座谈会、会议等社交活动,甚至出版了像《On Wanting to Remain Invisible – At Least to the Authorities》这样类似玩笑的书。他们从不发邀请,而是用带有讽刺意味的假护照、结婚证、信件和穿孔卡货币,甚至还颁发了「控制社宪法」。他们还滑稽地模仿苏联的政府结构,控制社由机器人组成的委员会管理,委员会上面坐着的是吉祥物和最高领导是一个吹萨克斯的机器人。

Glushkov 后来曾将自己的自传命名为《尽管有权》,即使他的官方职位写着「乌克兰科学委员会副主席」,他仍然需要说服政治局拨款。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很多钱,尤其是他的 OGAS 计划。

这正是1970年10 月1 日Glushkov 前往克林姆林宫的原因,他希望能继续控制论的工作,并将计算机网络带给千疮百孔的苏联。

有一个人阻挠了 Glushkov 的计划,他就是当时的财政部长 Vasily Garbuzov。Garbuzov 不想要先进并实时优化的计算机网络来管理和记录国家经济,他只需要能控制鸡场光线和音乐从而刺激生蛋的简单电脑,正如他去明斯克拜访时看到的。当然,他的动机并不是来源于简单的实用主义,而是希望为自己的部门获得拨款。早前就有传言称,他已经秘密会见了经济革新派总理 Alexei Kosygin,表示如果他的死对手——苏联中央统计局继续掌管 OGAS 计划, Garbuzov 和财政部将否决未来一切改革措施,就像五年前对待柯西金的渐进自由改革计划一样。

Glushkov 需要帮手来解决 Garbuzov,继续苏联的网络计划。但是会上没有人愿意帮忙。有两张空着的位置分别是总理和技术委员会秘书长 Leonid Brezhnev。这是苏联政府最有权力的两个人,并很可能是OGAS计划的支持者。但是很明显,他们选择了缺席来避免这场反叛。

财政部长 Garbuzov 成功地让政治局相信,OGAS 这个计划太过于庞大,不容易实现。政治局最终选择支持财政部长的提议,而将 OGAS计划继续列入高度机密项目,未来 10 年再进行审议。

OGAS 失败的原因跟最后苏联改革失败的原因相似:集体的「非正式」不作为。因为触及到自身利益,心怀鬼胎的高层部长、不思进取的下级官员、神经紧张的工厂管理者们以及困惑的工人甚至其他经济改革者也反对该计划。由于缺乏资金和领导人的远见,苏联 1970 年代到 1980 年代期间启动的电子社会主义项目被分成十几个,然后变成了几百个孤立的、无法协作的工厂局域控制项目。苏联没有建立起自己的网络不是因为太顽固或是自上而下的制度,而是因为其政策变幻无常,无法付诸实施。

这颇具讽刺意义。全球第一个计算机网络在美国诞生的原因要归功于管理良好的国家资金和团结协作的研究环境,而苏联的现代国家级网络计划迟迟没有结果就是因为恶性竞争、机构内部斗争。全球第一个计算机网络的诞生要归功于像共产主义者一样无私的资本家,而不是像野心资本家式的社会主义者。

人类学家和哲学家 Bruno Latour 曾风趣地说,社会使得技术寿命更久。他的意思是技术被赋予了社会价值:比如,Google 的 PageRank 算法被认为是民主的,因为它将点击视为投票。就像政客拥有票数一样,被点击最多的页面排名越靠前。互联网现在似乎变成一个自由、民主和商业的载体,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不断巩固自己受欢迎的形象,就像西方价值观在冷战中获得胜利。苏联的故事正好与拉图尔的格言相反:就像社会技术成就了现在。

也就是说,随着我们社会价值的改变,技术也会随之改变。苏联曾经在网络里「植入」了集体主义的控制论、中央集权和计划经济。但网络也也在适应和进化,过去的十几年随着万维网的普及,人类看到了网络带来的透明、自由和民主。

苏联互联网的命运,可以让我们瞥见互联网未来发展的警示。如今,越来越少的人把「互联网」理解为一个为促进信息自由、民主和友好往来的单一全球网络。如果猫王和AP写作模式还不能说明问题,那想想为什么那么多公司和国家要「隐藏」他们的在线体验:无处不在的 App 更像是围起来的花园,而不是欢迎参观的公开场所;像Facebook和中国的防火墙那样「吞噬」某些外部链接;法国、印度、俄国以及其他国家的首脑要求互联网公司协助他们监控本国公民,政府部门对于网络的监控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事实上,过去十年来数百个未接入互联网的网络已经在不同公司和国家中运行。未来,不仅仅是只有一个互联网,还会有多个不同的在线生态系统。

Glushkov 网络计划的遭遇告诉我们,技术天才、商业模式前瞻性和政治敏感性并不足以改变世界,只有背后的支持机构才最重要。而苏联的教训还在于,没有人能保证,当下基于个人利益支撑起的互联网,其遭遇会比强权控制(比如苏联)的互联网更好,而这不仅会带来苏联电子社会主义的终结,也可能终结我们现在的互联网时代。

Zhao Sai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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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赛坡,科技博客作者、资深科技观察家、付费科技评论 Dailyio 创始人、出品人,覆盖 3000+ 付费用户。 曾担任 TechTarget 中国区记者、频道主编、AI 自媒体「机器之心」前联合创始人。